结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附加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实现。
―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本书背景
扉页显示本作其实还有一个副标题：就路易斯·亨·摩尔根的研究成果而作。摩尔根是美国的历史唯物主义民族学家，在恩格斯写就本书的几年前去世了。
摩尔根主要的研究对象是家乡纽约州的易洛魁人（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古代社会》是其最重要的学术著作，马克思生前仔细研究过摩尔根的这本书并且写了读书笔记。事实上，《家私国》是恩格斯在马克思去世后为实现其遗愿而作——“联系唯物主义的历史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来阐述摩尔根的研究成果。”
本书结构
根据我个人的理解，本书核心在于探讨两个过程：氏族这一社会结构的解体，国家这一社会结构的产生。这当中，婚姻形式的变迁（以及由此家庭的产生和变迁）反映着这两个社会结构的变迁。背后这一切的推手都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发展的标志性事件是，私有制的产生。
婚姻形式的变迁——时代的发展
先后出现下面三种形式。注意不是严格划分的，相互之间有共存和过渡。
群婚制婚姻——蒙昧时代
蒙昧时代是人类的童年。人类在这一阶段产生语言、学会用火、发明弓箭。
群婚即“一列男性共同占有一列女性”。家庭的第一个阶段是血缘家庭，只禁止亲代与子代之间的性关系。然后是普那路亚家庭，在上述基础上还禁止兄弟姊妹之间的性关系。
对偶制婚姻——野蛮时代
野蛮时代开始于制陶术的出现，并发展出了畜牧业、农业。
近亲结婚产生的后代素质低下，自然选择下，出现了对偶制婚姻：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婚配，且两人必须分属不同的氏族。男女双方都可以解除婚姻关系。因为种婚姻关系比较松散，其实可以约等于氏族之间的群婚（c.f.走婚制）。“抢婚”“买婚”逐渐成为普遍现象（或许是“闹婚”“彩礼”等习俗的起源）。
战争之后，为处理俘虏，奴隶制被发明出来。
专偶制婚姻——文明时代
铁矿的冶炼、文字对于历史的记载标志着文明时代的到来。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男性因体力优势掌握了更多的生产资料，私有制产生。为确保继承财产的确实是自己的后代，专偶制出现。专偶与对偶类似，不同的是只能男性单方面解除婚姻关系，女性不能主动离婚。
氏族的解体和国家的起源
恩格斯主要列举了易洛魁联盟（母系制）、希腊氏族（父系制）与国家、罗马氏族（父系制）与国家、德意志氏族与国家这四个例子进行论证，它们之间具有许多共同点。
氏族制度
氏族的历史比国家的历史长得多。早期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们抱团取暖，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形成氏族公社，同一氏族内部是公有制。上面四个例子的氏族都有以下共同点：
- 氏族内部一般不得通婚；
- 死者的财产由其所属氏族继承；
- 氏族成员共用氏族名称（姓氏的由来）；
- 氏族成员相互帮助，受到侵害时会集体复仇；
- 氏族议事会，即氏族所有男女的民主集会，具有最高权力；
- 氏族议事会靠表决选举产生一个男性政治首脑、一个男性军事统帅，他们也可被罢免；
- 氏族可接纳外人入族，届时会举行宗教仪式；
- 氏族有共同的墓地；
- 几个有着同一位始祖的氏族结成一个胞族，几个胞族结成一个部落，几个部落可以结成一个联盟（民族的由来），相应有每一层级的议事会、政治首脑、军事统帅。
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大分工
人对自然的认识不断加深，恩格斯划分出了先后三次社会大分工。
- 游牧与其他生产的分离，多余的兽皮、粮食等带来了以物易物的贸易；畜牧业和农业对劳动力的渴求催生出奴隶制；
- 手工业与其他生产的分离，只以交换为目的的生产，即商品开始出现；奴隶不再是助手，而承担起全部的农业和手工业生产。
- 商业与其他生产的分离，商人一经出现，便带来了金属货币，带来了地产，带来了高利贷；破产者的增加使得奴隶也大大增加。
在这个分工的过程里，生产力一次比一次提高，生产资料开始积累，从最初的食物、工具逐渐丰富为了商品、奴隶、货币、地产。
氏族解体
为什么氏族之间会结合生成如此多的层级，并由此产生了相应的政治结构？调解矛盾。选举出来的首脑，代表了选举者交出的自己那部分权力。于是，氏族成员之间的矛盾由氏族酋长调解，不同氏族的成员之间的矛盾由胞族酋长调解，胞族之间的矛盾由部落酋长调解……然而现在这种矛盾再难调解了。
首先，财富积累，抱团取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家庭开始与氏族展开对抗，首当其冲的是家庭私有制与氏族内公有制的对抗。
其次，阶级划分，人人平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自由民与奴隶的矛盾，富人与穷人的矛盾，这些都是氏族制度无能为力的。
再其次，地域划分，因奴隶制而产生的自由民与奴隶杂居，因商品贸易和地产变动而产生的本族人与外族人杂居，使得氏族成员共同生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除了宗教节日，地域性的事务无法以氏族为单位来召集成员集会表决了。
国家机器
本书第九章中恩格斯写道：
国家是承认：这个社会是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
列宁用一句话总结：“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国家与氏族的不同体现在两点。一是氏族按血缘关系来划分、管理成员，国家按照地域来划分、管理公民；二是氏族的权力建立在自己为武装的居民，国家的权力建立在公共暴力机器。所谓暴力机器，就是军队、警察、监狱、法律等等。所以，为了维持暴力机器，进而维持公共权力，公民需要缴纳税收。最近中国政府多次发放长期国债，说明仅靠税收有点不太够用了。
（今天国庆节看到一条热搜：“哪一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祖国这两个字并不是概念，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嗯……在这个瞬间，我意识到“祖国”确实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定义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结构复杂的上层建筑。）
对当代社会的启示——现代家庭婚姻的困境
现在看来这本书的一些关于史前学的观点可能已经陈旧（比如当代学界关于母系社会阶段的存在性的争议），因为那时候的考古学、人类学发展还很不完善。不过，本书采用的唯物史观和一些分析论证的方法还是值得学习。更重要的是，其一百多年前对于资产阶级家庭关系的批判，对于如今结婚率、生育率不断下跌的中国社会，不可不谓直击要害。
虽说工业革命以来，法律不断提高对男女权力平等的保障，但并没有根本性的好转。网络上有人鼓吹男女对立，其实是没能抓住主要的阶级矛盾。所谓的男女不平等，实际是生产层面的不平等。在本书序言中恩格斯总结出“两个生产”理论：
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人的繁衍。
生理因素决定女性要比男性承担更多的生育责任，即人自身的生产。而男性的身体素质也意味着能比女性负担更多的生活资料的生产。
在氏族社会中，这两种生产都是一种公共的、价值得到认可的劳动生产，二者天然分工，男女地位还算平等；但在当下的社会，在个体家庭私有制经济下，虽然生活资料的生产劳动（也就是工作挣钱）仍然具有公共性并为社会所需要，但后者（包括料理家务、抚育子代等）的生产劳动，其公共性已被消解，于是它就变成了家庭内的生产：婚姻关系中，生活资料生产较少的一方（在旧社会一般是女性）为生产较多的一方（一般是男性）提供的私人服务。
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而要达到这一点，又要求消除个体家庭作为社会的经济单位的属性。
上面可以解释现代女权运动兴起。正是因为大工业机器生产减少了男女在生活资料生产上的生理差异，女性的社会地位才逐渐上升。但仅仅是“减小差异”而已，因为抚育子代的劳动仍然没有摆脱其私有性，女性还是要承担可能的生育责任。故诸多企业仍对女性有性别歧视，有的生产岗位（比如矿采）甚至拒绝女性，男女的真正平等仍遥遥无期。
资本主义无疑是具有进步性的，它打破了两千年的封建小农家庭婚姻关系中男性对于女性的单方面压迫，但它仍没能彻底解决问题，它所规定的自由恋爱本质上还是权衡利弊的家庭捆绑：资产阶级的婚姻必须门当户对（而无关个人情爱）以防止阶级下滑，穷困的无产阶级则只能“被迫独居”。于是普遍出现了“公开的卖淫”。
恩格斯引用傅里叶的一句话来概括权衡利弊的婚姻关系：“正如在文法上两个否定构成一个肯定一样，在婚姻道德上两个卖淫则算作一个美德。”翻开新修订的婚姻法，你可以看到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字“钱”。现代资产阶级法律越是将两人的婚前、婚后财产界定清晰，越是保护两人在婚姻破裂后的的财产分割权利，现代婚姻制度就越是成为事实上的卖淫，人们也越是对当下的婚姻和家庭关系感到失望。
这是系统性的矛盾，当下的社会，在国家优化分配方式，进一步提高生育补贴并承担起儿童的社会化抚养以前，结婚率和出生率的下跌不可能逆转。
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